照片
期次:第405期
作者:张衡 查看:32
他喜欢在黄昏时出门,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深冬季节也不例外。
他甚至更喜欢在北风呼啸的时候走上街道。
所以他裹紧棉衣,把猫锁在笼子里,迈出了刚刚出现几块锈迹的铁门。
他本应该带上那只柔软的虎皮猫,把它放到特制的口袋里,挂在胸前,任由它毛茸茸的脑袋来回地蹭他的下巴。
可是今天他对这可怜的小生命有说不清的厌恶。或许是因为它又像往常那样,用尖利的爪子把他枕头芯里的棉花抓得到处都是吧。
“是不是应该给它剪剪指甲了?”想到这,他把围巾又在脖子上绕了一圈。
今天他似乎出来得早了些,淡黄色的太阳还在高高地俯视灰白色的地平线,谨慎地选择今晚落脚的地方,以往喧嚣嘈杂的小镇在寒风中抓着白色的外套瑟瑟发抖。街上的店铺努力地用复杂的招牌温暖着空旷的街道,老板们无精打采地瘫倒在冰凉的真皮座椅里,盯着脚边发出橙黄色热光的取暖器发愣。
他缓缓地踩着银白色的积雪,看着自己土黄色的短靴陷入其中。
这样的画面是不是很美?
他端起相机,想要拍下点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却把端起来的相机放下了。
“如果没有那辆讨厌的铲雪车就好了。”
他摇摇头,踢了一脚被铲雪车堆成小丘一样的小雪堆。
肮脏的雪屑张牙舞爪地扑向他破旧的蓝色牛仔裤,在上面留下了一块块同样肮脏的水渍。
雪堆上黑色和黄色的污斑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像是在嘲笑他的无可奈何。
“哼!”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声,拂了拂裤子,向左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
小巷子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两侧的墙面上是一块被冻得发白,一块干枯得发黑的地衣们,有的还残存着一点毫无生气的绿色,却也只是在坚硬的墙面上苟延残喘罢了。
穿过并不算长的小巷,就到了平日里乱糟糟的港口边沿。
在夏天,头上缠着防晒的布巾的渔村女人们会赤着脚坐在家门口修补渔网上的裂口,长长的渔网从这头铺到那头。渔网里没有摘干净的小鱼小虾在炽热的阳光下散发着大海特有的咸臭味。
现在,所有的渔船都被一条条缆绳拴在岸边,随着大海的呼吸上下轻轻耸动着。他们远远地排成一排,缠满海藻的缆绳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海面,发出不规律的“啪啪”声。海鸥不知在哪里静静等待着冬天过去,细小的蓝白色浪花慢慢地爬上金黄色的沙滩,有着奇异花纹的贝壳趁着海浪的吞吐时进时退地向海里挪动。女人们都坐在家里,跟难得归家的丈夫儿子谈笑着。岸边杂乱笨拙的小房子里想必满是饭菜的香气和男人的烟酒味道吧。
这样的画面似乎也很美。
于是他再一次端起相机。
可是他又放下了相机。
“要是太阳再低一点,再红一点就好了。”
他随手捡起一片薄薄的石片,一抖手腕,让它像飞碟一样飞向海面。
石片只在海面上弹了一下,就翻滚着砸出一大片水花,沉了下去。
他撇了撇嘴,抖下短靴上沾着的沙子,向不远处的海岬走去。
他踩着腐败的枝叶向海岬的尽头爬去,路两旁因为失水而变得松脆的枝条在他的拉拽下“噼噼啪啪”碎了一地。
当他爬到一处险峻的悬崖边时,黄昏来临了。
太阳小心翼翼地扶着身边稀薄的云层的肩膀,一点一点地向海面上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挪动着,低空浓稠的氧气让太阳憋得通身发红,西边的天空因为碰到太阳炽热的胸膛,熊熊地燃烧起来了。海面上泛着形状不规则的亮光,港口的渔船不紧不慢地摇摆着身体,沙滩上金黄色的沙子互相依偎。
小镇被迷蒙的暮色笼罩,远远的看不真切,几条色彩斑斓的霓虹不停闪烁,像是小镇躁动的心跳。
一切都恰到好处,一切都在暮色中沉浮。
这才是他想要的完美画面!他的牙齿“咯咯”地互相敲击,他的喉咙阵阵刺痛。他用颤抖的双手端起相机,仔细地寻找角度,专注地思索构图。
可是他最终却没有按下快门。
“作为风景图来说,这照片可以说是完美,但是如果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故事,它就太平凡了。”他摇了摇头,把相机放到地上,坐到了悬崖边。
海风吹来,夕阳稍纵即逝。
这幅作品必须伟大!
他突然下定这样一个决心。
他回头看了看相机深邃的镜头,它正盯着太阳,闪烁着妖魅的光。
他突然想到家里那只被锁在笼子里的可怜的虎皮猫。
它的眼睛是不是比这摄人的镜头更深邃?
他默默地开始脱衣服,直到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寒风捏出一个个鸡皮疙瘩。
他调整好镜头的角度和焦距,按下自拍的快门,转身走到悬崖边。
然后一跃而下。
他在空中尽情舒展躯干,他伸直双臂,双手像是在抓摸什么。
他在演绎一个为了拥抱美而放弃一切的人。
或许这演绎的正是他自己。
“咔嚓”,快门响了。
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满足感,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充实感。
“这照片会震撼世界的。”
这是他头脑里最后的一个思维片段。之后他就像一块从悬崖上被风吹落的石头一样,在海面上激起一个小小的水花,消失不见了。
海岬上漆黑的相机“哗哗”地发出倒空的声音。
因为总是不拍照,相机里没有存放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