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生藤

期次:第414期    作者: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张衡   查看:49

  “能具体描述一下失踪人员吗?”
  我在冰冷的铁板桌子后面坐下,看着这个坐在小圆凳子上,脊背佝偻的男人。桌上台灯发出的昏黄灯光,一层一层地照亮了他脸上的褶子,却在眼窝处被不知名的静默无声无息地拖进了浓稠的黑暗中。
  他的脚在光滑的地板砖上蹭了几蹭,鞋底的橡胶与瓷砖摩擦出几声恶心的“吱咯”声。
  “先描述一下外貌和体格特征吧。”见他有些拘谨,我补充道。
  第一次在这里做笔录的人大多数都是这样,一开始都很沉默,不说话。我只需要等待,等待他们沉默的防线被他们自己击垮。
  我拿起笔,摊开表格,继续打量着他。
  他大概有六十岁?我看着他脸上、脖颈上和手上的皱纹,猜测着他的年龄。
  不,说不好有七十岁。他深蓝色的中山装在袖口有一两处微小的磨损,最下面的扣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粗布的深灰色裤子在大腿附近有着斑斑点点的油渍,看上去被洗得软塌塌的旅游鞋的鞋带也是毛毛糙糙的。
  “他是个好孩子。”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
  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之前对于他的年龄的一切推断都是错误的。这样一双燃烧着激情的眼睛,不是一个老人该有的。
  说完这句话,他又低下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搓了搓手,挺了挺弯曲的脊背,整了整衣服下摆,甚至还掸了掸裤子上的污渍。
  我拔开笔帽,笔尖在凑近纸面的地方微微颤抖着,等待着未知的记忆。
  老人抬起头,冲着我粲然一笑,将我一把拉进了他们俩的故事中。
  “他很瘦,不高,头发稀稀疏疏的,皮肤很白,很细腻,像是营养不良的小孩子。我知道他不是身体不好,只是天生阴柔,没有什么阳刚之气,倒像个女孩子。”老人盯着台灯,向我描画着一个羸弱的小男孩模样。
  “他长得也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浓眉大眼,眼睛很细很小,一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缝。但是却亮得很,脑子里鬼灵精怪的小点子都能从眼睛里透出光来。有一次我们一起到乡下闲游,一起坐在河边,看着河对岸农家里蹦蹦哒哒的鸡,汪汪叫的狗。坐了一会儿,他扳过我的脑袋,小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瞳孔里就漾着悦动的光。我知道他小脑袋里一定盘算着什么呢。果然,他的小手轻轻拍拍我的脸,居然对我说:‘我们去把他们的鸡偷来吧。’”老人微微一笑,像是在讲述非常遥远的童年往事一样。
  “他很怕生,一有陌生人来,他都会躲起来,与其说是躲起来,其实就是抓住我的手,缩在我身后探头探脑。他觉得我才是最安全的。等到熟络了,他胆子就大起来了,细细瘦瘦的小胳膊缠着我的脖子,整个人挂在我的脖子上。他也不跟别人交谈,总是小声地在我耳边跟我说些悄悄话。他有时可坏透啦,故意用脚尖轻轻把我的茶杯踢翻,趁我们起身收拾的时候,他就往那人的杯子里吐唾沫。我可是都偷偷看见了,但我也不去管他,因为那人不怎么讨喜。”老人的笑容渐渐隐去,双手开始不自觉地交叉在一起。
  这种叙述对案情没有任何帮助,我也只在纸上记录了“体瘦,较矮,头发稀疏,皮肤白,小眼睛”几个名词。但是我没有打断老人,可能他这辈子也不会有向别人叙述这些事的机会了。我看着刚刚找出来的老人的登记表,上面的“单身独居”刺人眼球。
  “后来,我越来越忙,工作,应酬,不能一直陪他,就把他留在家里,到了晚上回家才跟他聊聊天。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无能为力,我得生存下去,不能总是跟他闹腾。我很愧疚,总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他很好,一直很好,从来没有怪过我。”老人说到这里,抬手揉了揉鼻子,小心翼翼地吸了几下。我感到哪里不对,却又一时说不出来。只能任由老人继续下去。
  “有一天,我回来得特别晚,那天我在酒宴上喝得一塌糊涂,好像有人说要给我安排个住处,今晚不回去了。但是我隐约觉得那是特别重要的一天,但就是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日子,当时记不清,现在也记不清。于是我坚决要回家,拦了车,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路上的事,只记得半路上买了个蛋糕,带回去给他吃。”老人双眼迷蒙,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回到家后,我的意识就不怎么清楚了。但是有一件事我永远也忘不掉,那双水汪汪的小眼睛,小眼睛啊,就在我面前,眨呀眨,眨呀眨……”老人突然激动,语无伦次起来,原本清亮的眸子一点一点地像蒙上了白翳似的,暗淡了下去。
  我静静地看着老人,没有采取任何举动。他现在需要的,是发泄的通道,而不是一双苍白无力的摩挲脊背的手。
  老人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缓下来,整个人又佝偻起来。
  这时,他又变回了那个七十岁的老人,就像他从未年轻过一样,干枯,衰老,颓败不堪。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他走了。什么都没有了。”老人轻描淡写地说。
  “等一下,那一天的具体时间是?”我精神一振,开始询问真正有用的案件数据。
  “记不清了,大概四十多年了,记不清了。”老人嘴里絮絮叨叨地说。
  “什么!”我一拍桌子,惊叫道。“你孙子失踪四十年了!你今天才报案!”当这句话冲口而出后,我才意识到,四十年前的那个孩子,应该是老人的儿子,而不是孙子。
  “不,不是孙子。”老人摇摇头,看到我又想说什么,他摆摆手:“也不是儿子。”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张着嘴看着他,听他解释。
  “他就是他,他既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他。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开始我们两个一样大,后来我变了,他一直没变。他从来没变过,只有我变了啊。”老人在凳子上缩成一团,只露出昏黄的眼睛从胳膊肘上看着我,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童,只是眼里却再也闪烁不出狡黠的光了。